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乾隆三十年，乙酉科恩科。紫禁城，太和殿。
卯时的晨光尚未穿透厚重的殿宇，殿前广场上已黑压压跪满了数百名新科贡士。他们是整个大清帝国最聪明的头脑，从数百万读书人中一路搏杀而出，此刻却像等待收割的稻禾，静默地伏在冰冷的金砖上。
人群中，郭子安的指尖微微颤抖，汗水浸湿了崭新的青布儒衫。他来自遥远的湖广，一个连县官都懒得巡视的穷乡僻壤。他不敢抬头，却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、令人窒息的皇家威仪，像一只巨大的手，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。
不远处，京城林家的公子林承源则显得从容不迫。他的父亲是户部侍郎，自幼出入的便是亭台楼阁，见惯了高官显贵。他知道，今日的结果，早在殿试交上卷子的那一刻，便已有了七分定数。他要争的，不是榜上有名，而是那个足以光宗耀祖的位次。
“传胪大典，始！”
一声悠长尖利的唱喝，自丹陛之上传来，仿佛天界纶音。郭子安浑身一激灵，将头埋得更低了。成败，荣辱，家族几十年的期盼，就在接下来的一炷香之内，尘埃落定。
01
唱名之声，如同一柄无形的刻刀，在数百颗悬着的心上精雕细琢。
每念到一个名字，人群中便会发出一阵极力压抑的骚动，随即一人出列，叩首谢恩，那背影里写满了十数年寒窗苦读的终极释放。
郭子安的心跳得像战鼓。
他的手心全是冷汗，攥紧的拳头里，仿佛捏着整个家族的命运。
“不能输，我不能输。”他在心底嘶吼。
这不是一个人的科举，而是一个家族的渡劫。
相比于郭子安的煎熬，林承源则镇定许多。
他跪得笔直，眼观鼻，鼻观心，甚至有闲暇去分辨丹陛上香炉里飘出的，是哪一种御用的贡香。
“承源，为父问你，当今圣上，最爱读哪位前朝大儒的文章？”
林承源不假思索：“自然是朱子。”
“然也。”林侍郎呷了一口茶，慢悠悠地说道：“那圣上最喜爱的书法法帖，又是何人所书？”
“是赵孟頫的《胆巴碑》。”
林侍郎点点头，眼中露出一丝赞许：“圣心所好，便是文章圭臬。你的策论，观点可以不新，但立论必须稳。字，可以不奇，但风骨必须有赵体的圆润秀逸。殿试，考的不仅是学问，更是揣摩圣意的本事。这，才是真正的‘天子门生’之道。”
林承源将父亲的话，一字不落地刻在了心里。
他的卷子，每一个字，每一句话，都是精心打磨过的。
他自信，那份卷子，呈到御前，定会是圣上最想看到的样子。
“二甲，传胪！”
随着一声高唱，郭子安的神经猛地绷紧。一甲状元、榜眼、探花，他早已不敢奢望。二甲，赐进士出身，已是天大的恩赐。
一个个名字被念出，或熟悉，或陌生。
每念一个，郭子安的心就往下沉一分。
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，滴在冰冷的金砖上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
林承源的名字，在二甲第十七名被念到。
他平静地出列，叩首，动作行云流水，引来周围一片艳羡的低语。
郭子安瞥见他的背影，心中五味杂陈。这就是世家子的底气吗？
二甲的名额越来越少，广场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。
郭子安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，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。
完了吗？
真的就到此为止了吗？
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，一个声音炸雷般响起。
“三甲，同进士出身，第一百零三名，郭子安！”
郭子安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他几乎是凭着本能，踉踉跄跄地走出队列，跪倒在地，重重地磕了三个头。
额头撞在坚硬的石砖上，传来一阵钝痛，但这痛楚却让他感到无比的真实。
中了！
他终究是中了！
他是进士了，是天子门生了！
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紧张和恐惧，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。
他终于可以给含辛茹苦的家人一个交代了！
传胪大典结束，贡士们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退出皇城。
一出东华门，压抑已久的气氛瞬间被点燃。
中榜的贡士们，有的相拥而泣，有的仰天大笑，有的则被早已等候在外的家人仆役簇拥着，前呼后拥而去。
林承源被一群前来道贺的同僚和世交子弟围在中央，他微笑着一一拱手回礼，应对得体，尽显世家风范。
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，看到了不远处独自一人的郭子安。
郭子安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儒衫，站在喧闹的人群中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他的脸上还挂着泪痕，却洋溢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喜悦，正手足无措地接受着一两位同乡的祝贺。
林承源的嘴角，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。
同是天子门生，但从走出这东华门的一刻起，他们未来的路，已是云泥之别。
他林承源，二甲进士，按例将参加朝考，入选翰林院，成为储相，从此平步青云，真正的天子近臣。
科举，真的只是看学问吗？
林承源心中冷笑。
真正的考场，从此刻，才刚刚开始。
02
放榜后的喧嚣，很快便被另一场更残酷的筛选所取代——朝考。
对于二甲进士而言，这是决定他们未来仕途天花板的关键一战。
考中者，入翰林院为庶吉士，俗称“储相”，是未来中枢重臣的摇篮。
落选者，则与三甲进士一同，分发六部任主事，或外放州县为官，前途顿时黯淡许多。
林承源的府邸，一时间门庭若市。
前来拜访送礼的，有想提前结个善缘的同科进士，有替上官试探拉拢的说客，更有闻风而动的各路商人。
林侍郎一概不见，只让管家收下拜帖，礼物则原封不动地退回。
书房内，他再一次告诫儿子：“朝考比之殿试，更重‘人’而非‘文’。主考官皆为大学士、尚书，他们看的，不仅是你的才学，更是你的家世、你的师承、你的气度。你是侍郎之子，这既是你的优势，也是你的枷锁。切记，行文务必谦冲平和，不可锋芒毕露，要让大学士们觉得，你这个年轻人，‘可堪造就’。”
林承源心领神会。
他早已从父亲的门生故吏那里，将几位主考官的学术偏好、书法品味，乃至生活作息都打听得一清二楚。
他准备了数套应对方案，无论考题如何，他都有把握写出一篇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文章。
与此同时，郭子安则在京城一间狭小的客栈里，忍受着另一种煎熬。
他是三甲进士，没有资格参加朝考。
他能做的，只有等待。
等待吏部“大挑”，也就是根据相貌、谈吐来决定具体官职的最终分配。
这几日，他像是被整个京城遗忘了一般。
传胪那日的喜悦，早已被现实的冷酷消磨殆尽。
他想给家里写一封信，报个喜讯，却几次提笔，都不知道该如何落笔。
他该怎么说？
说自己中了进士，却只是最末等的三甲？
说自己即将为官，却可能被派去一个比家乡还要偏远的地方？
他怀着一丝不甘，也去拜访了几位同乡的前辈。
一位在工部任主事的同乡，接待他时颇为客气，言语间却满是过来人的沧桑。
“子安啊，你是三甲，想要留在京城，难于登天。”
“除非……能有贵人相助。”
那位前辈呷了口茶，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。
“比如，林侍郎家的小公子，与你是同科。你们若能多走动走动，将来在官场上，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郭子安的心沉了下去。
他如何不明白前辈的意思？
这是要他去攀附林承源。
可是，他凭什么呢？
他与林承源，一个是云端上的凤凰，一个是泥地里的蝼蚁。
他去拜访，不过是自取其辱。
那一刻，郭子安第一次对“天子门生”这四个字，产生了怀疑。
大家明明都通过了独木桥，为何脚下的路，却已然分出了阳关道和独木桥？
几日后，吏部大挑的结果出来了。
林承源因在朝考中表现优异，毫无悬念地入选翰林院，授庶吉士。
消息传来，林府张灯结彩，贺客盈门，比他中了进士时还要热闹。
而郭子安，则在吏部门口那张不起眼的榜文上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。
“郭子安，授江南凤阳府，定远县县丞，正八品。”
定远县。
郭子安默念着这个名字，心中一片茫然。
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，只听说那里地处偏僻，民风彪悍，是个出了名的穷山恶水之地。
县丞，一县之中的佐官，上面有知县压着，下面有书吏胥役掣肘，是个最难做的苦差。
从金榜题名的天子门生，到偏远县城的一个小小县丞。
天堂与地狱，不过一纸文书的距离。
他拿着吏部的委任状，独自走在京城繁华的街道上。
周围是车水马龙，人声鼎沸，他却觉得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。
他看到酒楼里，林承源正被一群新科翰林簇拥着，高谈阔论，意气风发。
两人的目光，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下。
林承源举起酒杯，朝他遥遥一敬，脸上带着一丝礼貌而疏离的微笑。
郭子安攥紧了手中的委任状，纸张的边缘，被他的指甲掐得泛白。
他没有回应，只是默默地转过身，走进了无尽的人流之中。
他告诉自己，翰林又如何？县丞又如何？
圣人云，为政以德，譬如北辰，居其所而众星共之。
只要心中有道，在哪里，不都是为国为民？
他不知道的是，他的这份看似卑微的任命背后，同样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。
吏部尚书的书房里，一位官员正向他禀报。
“尚书大人，那个郭子安，已经打发去定远了。”
吏部尚书，正是林承源父亲的政敌。
他拿起一本卷宗，翻到了殿试策论的部分，找到了郭子安的那一份。
卷面上，朱笔的批语赫然在目：“文气过刚，不知变通，难堪大用。”
尚书冷笑一声。
“不知变通？我看是太知变通了。这篇文章，若不是有几分真知灼见，怎会入得了三甲？”
“此子是个人才，可惜，家世太薄，又不懂得站队。这样的人，留在京城，早晚是个麻烦。”
“让他去定远那种地方磨一磨也好，磨掉了棱角，或许还能用。磨不掉，就让他烂在那里吧。”
一场科举，几家欢喜几家愁。
少年们的理想与抱负，在踏入官场的第一步，就被一张巨大的、无形的网，分门别类地筛选、规训、裁剪。
有的人被裁剪成了合身的朝服，有的人，则被裁剪成了无人问津的边角料。
郭子安背起行囊，离开了繁华的京城。
前路漫漫，等待他的，是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。
而他与林承源的命运，也自此，沿着两条截然不同的轨迹，向前延伸。
03
定远县的官道，比郭子安想象的还要颠簸。
黄土飞扬，满目萧瑟。
他骑着一匹瘦驴，身边只有一个从老家跟来的小厮，简单的行李在驴背上颠簸，仿佛随时都会散架。
这就是他要去治理的地方。
这就是他十年寒窗换来的前程。
心中的失落，如这秋日的荒草，在风中疯长。
上任的第一天，知县钱大人甚至没有亲自见他，只派了个主簿来应付。
那主簿姓孙，长着一对三角眼，说话阴阳怪气。
“郭大人，一路辛苦。我们定远县庙小，委屈您了。”
“县里的差事，说多不多，说少不少。钱大人说了，您是读书人，舞文弄墨的差事，最适合您。县里的文书档案，就劳您多费心了。”
郭子安明白，这是要将他架空。
县丞，名义上是知县的副手，掌管钱粮、户籍、巡捕等实权。
如今，却只让他管一堆无人问津的故纸堆。
他被安排在县衙后院一间破旧的厢房里，潮湿、阴暗，散发着一股霉味。
这就是他的官邸。
夜晚，他孤灯独坐，看着窗外漆黑的夜，听着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，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将他淹没。
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。
如果当初，他也学着去钻营，去攀附，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般田地？
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，便被他掐灭了。
他郭子安，读圣贤书，所学为何？
不就是为了心中那一点“正气”吗？
若连这点骨气都丢了，与那些钻营之徒，又有何异？
第二天，他便一头扎进了堆积如山的档案室。
那些发黄、虫蛀的卷宗，在别人看来是催命的符咒，在他眼中，却成了了解定远县的窗口。
他一卷一卷地翻看，从赋税、徭役，到历年的案件、灾情。
一个真实而残酷的定远县，在他面前徐徐展开。
土地兼并严重，大半的良田都掌握在本地几个大姓乡绅手中。
赋税不均，乡绅们勾结胥吏，将自家的赋税转嫁到普通百姓头上。
县里的几桩悬案，背后都隐隐指向同一个人——县里的首富，乡绅张员外。
而知县钱大人，似乎对此视而不见。
郭子安的心，一点点地沉了下去。
这里的水，比他想象的还要深。
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小县丞，又能做些什么？
与此同时，京城翰林院。
林承源正春风得意。
他每日的工作，便是陪侍在皇帝左右，整理书籍，起草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书。
虽然官职不高，但“翰林”二字，便是金字招牌。
他可以自由出入文渊阁，饱览天下藏书。
他可以参加大学士们举办的文会，聆听帝国最高层级的智囊们纵论国是。
皇帝偶尔会考校他们的学问，林承源每一次的回答，都引经据典，从容不迫，深得圣心。
不出半年，他“才华出众，性情稳重”的名声，便在朝中传开。
林侍郎看着日益成熟的儿子，心中很是欣慰。
他知道，自己的这步棋，走对了。
翰林院，就是官场的“镀金池”。
在这里待上几年，再外放出去，起步就是知府。
履历光鲜，又有京中人脉，未来的仕途，不可限量。
这日，皇帝在南书房召见几位新科翰林，即兴出了个题目，让他们当场作诗。
题目是“咏雪”。
众人纷纷吟咏，多是些“瑞雪兆丰年”之类的陈词滥调。
轮到林承源，他却一改往日平和的风格，吟道：
“六出飞花入户时，坐看青竹变琼枝。如今好上高楼望，盖尽人间不平事。”
诗一出口，满座皆惊。
连皇帝的脸色，都微微变了。
这首诗，看似咏雪，实则暗藏机锋，隐隐透着一股对世事不公的愤懑。
一个翰林，怎能有如此“怨气”？
就在众人为林承源捏一把汗的时候，皇帝却忽然笑了。
“好一个‘盖尽人间不平事’！”
“少年意气，难能可贵。朕，就喜欢你们这些年轻人有棱角。”
“林承源，此诗甚佳，赏文房四宝一套。”
林承源叩首谢恩，心中却是一片冰凉。
他知道，自己刚才失言了。
那句诗，是他内心深处一闪而过的真实想法。
他看到了太多官场的黑暗与不公，看似风光的翰林院，实则也是派系林立，勾心斗角。
他一时没忍住，将这股情绪，带入了诗中。
皇帝看似褒奖，实则是在敲打他。
“有棱角”，可以。
但这个“棱角”，必须是皇帝允许存在的棱角。
回到府中，林侍郎第一次对他发了火。
“糊涂！你怎么能在圣上面前，露出一丝一毫的真实想法？”
“圣心如渊，深不可测！他今日可以赞你‘有棱角’，明日就能因你的‘棱角’而厌弃你！”
“在官场，才华是最不值钱的东西！听话，才是！”
林承源跪在地上，冷汗直流。
父亲的话，像一盆冰水，将他从头浇到脚。
他以为自己已经懂得了官场的规则，却没想到，自己还差得太远。
他想起那个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的郭子安。
那个固执、天真的青年，如今在定远县，又在做些什么呢？
他是不是还在坚持他那套可笑的“圣人大道”？
或许，他早已被现实磨平了棱角，变得和那些庸碌的官员，没什么两样了吧。
就在此时，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报，从江南，送抵京城。
凤阳府定远县，突发大水，堤坝决口，数万灾民，流离失所。
而当地知县，却以“体弱多病”为由，闭门不出。
只有一个小小的县丞，逆流而上，奔赴在抗洪救灾的第一线。
04
洪水像一头失控的猛兽，撕裂了定远县的土地。
浊浪滔天，卷走了房屋、田地，也卷走了无数鲜活的生命。
县衙里，知县钱大人称病，将所有事务都推给了郭子安。
胥吏们更是作鸟兽散，生怕被派去什么危险的地方。
郭子安成了事实上的最高指挥官。
他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，看着跪在衙门口，哭天抢地的灾民，双眼赤红。
没有时间犹豫，也没有时间恐惧。
“开官仓，放粮！”
他下达了第一个命令。
主簿孙师爷立刻跳了出来，尖着嗓子反对：“郭大人，万万不可！开官仓，需有知县大人的手谕和上峰的批文！您擅自做主，这是要掉脑袋的！”
郭子安一把抓住他的衣领，将他顶在墙上，声音嘶哑地吼道：“人都要饿死了！还管什么狗屁手谕！粮食烂在仓库里，百姓饿死在洪水中，这才是掉脑袋的大罪！”
“今天这粮，我放定了！出了事，我郭子安一人承担！”
他的眼神，像一柄出鞘的利剑，让孙师爷不寒而栗。
官仓被打开了。
粮食分发到了灾民手中，暂时稳住了局面。
但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——决口的堤坝，必须堵上。
否则，洪水会继续蔓延，整个定远县都将化为一片汪洋。
郭子安带着仅有的几个衙役，和自发组织的青壮年，冲向了决口。
风雨中，他第一个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洪流，用自己的身体去堵住那汹涌的缺口。
“乡亲们！身后就是我们的家！我们退无可退！”
他的吼声，被巨大的风雨声所淹没，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心里。
越来越多的人，跟着他跳了下去。
他们手拉着手，肩并着肩，用血肉之躯，筑起了一道临时的堤坝。
整整三天三夜。
郭子安没有合过眼，饿了就啃几口冰冷的干粮，渴了就喝一口浑浊的洪水。
他的嘴唇干裂，嗓子沙哑，身上被石头和漂浮物划出无数道口子。
但他始终站在最前面。
他的身影，像一杆不倒的旗帜，插在所有定远百姓的心中。
洪水，终于退了。
堤坝的决口，被成功堵上。
郭子安从泥水中爬上岸时，已经虚脱得站不起来。
他望着身后满目疮痍的土地，和那一双双劫后余生、充满感激的眼睛，一直紧绷的神经，终于松懈下来。
他做到了。
他守住了这个地方，守住了这里的百姓。
然而，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，一纸来自凤阳知府的公文，便送到了他的案头。
“定远县丞郭子安，擅开官仓，目无纲纪，着即刻停职，听候查办。”
公文的措辞，冰冷而无情。
孙师爷幸灾乐祸地看着他：“郭大人，我早就说过，您这是自寻死路。”
郭子安看着那纸公文，却笑了。
笑得苍凉，也笑得坦荡。
“为民请命，何罪之有？我郭子安，俯仰无愧于天地，无愧于百姓。”
他被关押在县衙的大牢里。
消息传出，定远县的百姓们，炸开了锅。
他们自发地聚集在县衙门口，黑压压的一片，人山人海。
他们高喊着：“郭大人是好官！”
“放了郭青天！”
呼声震天动地，连称病多日的钱知县，都吓得不敢露面。
百姓们甚至凑钱，派了代表，要去凤阳府，要去京城，为郭子安鸣冤！
这件事，很快就捅到了江南总督那里。
总督不敢怠慢，立刻派了钦差，前往定远县调查。
与此同时，一封由数千名定远百姓联名签署的“万民伞”血书，也被送往了京城，辗转呈到了都察院。
京城，林府。
林承源也听说了郭子安的事。
他的第一反应，是震惊。
他没想到，那个看似木讷、不懂变通的郭子安，竟有如此胆魄和担当。
紧接着，是一种复杂的情绪。
有敬佩，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嫉妒。
郭子安做的事情，正是他曾经梦想，却不敢去做的事情。
他在翰林院里，每日吟风弄月，揣摩圣意，看似风光，实则如履薄冰。
而郭子安，却在一个偏远的小县城里，活得如此真实，如此轰轰烈烈。
这天，林侍郎将他叫到书房。
“都察院收到了定远县的万民血书，御史们正在为郭子安的事，吵得不可开交。”
林侍郎看着他，缓缓说道：“有人弹劾他擅开官仓，是乱臣贼子。也有人称赞他临危决断，是社稷良臣。”
“承源，你怎么看？”
林承源沉默了。
他知道，父亲这是在考校他。
他的回答，不仅代表了他的看法，更代表了林家在这场风波中的立场。
如果他说郭子安有罪，便是迎合了那些僵化的守旧派，安全，但泯然众人。
如果他说郭子安有功，便是支持了那些锐意改革的清流，有风险，但也可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政治资本。
他想起了那天在东华门外，郭子安那双清澈而倔强的眼睛。
他想起了自己那首“盖尽人间不平事”的诗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抬起头，目光坚定地看着父亲。
“父亲，孩儿以为，郭子安……无罪，且有功。”
“法理之外，尚有天理人情。为官者，若只知墨守成规，置万民于水火而不顾，那才是最大的罪！”
林侍郎定定地看了他许久，脸上，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。
“好，说得好。”
“我林家的麒麟儿，终于长大了。”
“你准备一下，明日，随我一同上朝。我要上奏，保举郭子安。”
林承源愣住了。
他没想到，父亲竟会做出如此大胆的决定。
这无异于将整个林家，都押在了郭子安这个前途未卜的小小县丞身上。
这是一场豪赌。
赢了，林家将收获“为民请命”的清誉，他也将在清流中树立威望。
输了，他们父子，可能会被视为郭子安的同党，遭到政敌的疯狂攻击。
林承源的心，前所未有地剧烈跳动起来。
他知道，从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，他的人生，也将迎来一场巨变。
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郭子安，尚不知自己已经成了京城朝堂风暴的中心。
他只知道，他做了一件自己认为对的事。
这就够了。
05
朝堂之上，风云突变。
林侍郎的一道奏疏，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，激起千层浪花。
他力保郭子安，称其“有古大臣之风，当破格擢用”。
吏部尚书立刻站出来反驳，指责郭子安“无视国法，擅启官仓，若不严惩，恐人人效仿，国将不国”。
两派官员，在金銮殿上吵得面红耳赤。
龙椅上的乾隆皇帝，面无表情，看不出喜怒。
他只是静静地听着，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龙椅的扶手。
最终，他将目光投向了林承-源。
“林承源，你与那郭子安是同科进士，你来说说，此人究竟是何品性？”
所有人的目光，瞬间聚焦在了林承源身上。
这是皇帝在给他机会，也是在给他施加压力。
林承源出列，跪倒在地，不卑不亢地说道：“回禀皇上，臣与郭子安虽为同科，但交往不深。”
“臣只知，殿试策论，郭子安曾言‘民为邦本，本固邦宁’。定远抗洪，他所行之事，正是他所信奉之道。知行合一，言行不悖，臣以为，此乃君子之德。”
他的话，掷地有声。
既没有直接吹捧郭子安，也没有攻击政敌，只是从一个“德”字入手，将郭子安的行为，上升到了儒家士大夫的最高道德标准。
皇帝的眼中，闪过一丝赞许。
“知行合一……说得好。”
他沉吟片刻，终于做出了决定。
“传朕旨意，凤阳府定远县丞郭子安，临危不乱，爱民如子，着升任凤阳知府，即刻赴任。原知县钱某，玩忽职守，革职查办。”
“另，林承源，言辞恳切，思虑周详，赏入南书房行走。”
圣旨一下，满朝哗然。
谁也没想到，皇帝不仅没有处罚郭子安，反而连升三级，直接将他提拔为四品知府！
这简直是前所未闻的恩宠！
吏部尚书一派，面如死灰。
而林侍郎和林承源，则成了最大的赢家。
林承源不仅因为替郭子安说话而博得了清名，更获得了“南书房行走”的殊荣。
这意味着，他可以更近距离地接触皇帝，真正成为天子近臣。
消息传到定远大牢。
郭子安接到圣旨的那一刻，整个人都懵了。
却没想到，幸福来得如此突然。
从一个待罪的阶下囚，一跃成为一府之首。
他的人生，仿佛坐上了一架失控的马车，朝着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向狂奔而去。
送走传旨的钦差，他做的第一件事，就是走出县衙，对着自发前来祝贺的百姓们，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“没有你们，就没有我郭子安的今天。”
“这份恩情，我永世不忘。只要我郭子安在凤阳一日，定保此地百姓，衣食无忧，再不受洪水之苦！”
百姓们欢呼雷动，“郭青天”的呼声，响彻云霄。
郭子安赴任凤阳知府。
他没有辜负皇帝的期望，也没有辜负百姓的信任。
他到任后，第一件事就是大力兴修水利。
他亲自带着幕僚和工匠，走遍了凤阳府的山山水水，勘察地形，规划河道。
为了筹集资金，他带头捐出自己的俸禄，并动员当地乡绅富户捐款。
对于那些不愿配合、甚至暗中阻挠的劣绅，他则毫不手软，利用自己知府的权力，查抄其不法产业，以儆效尤。
短短三年时间，凤阳府境内，堤坝加固，河道疏通，水患从此销声匿迹。
凤阳，这个曾经贫瘠多灾的地方，一跃成为江南有名的鱼米之乡。
郭子安的名字，和他修的堤坝一样，成了凤阳百姓心中一座不朽的丰碑。
他的政绩，被江南总督写成奏折，上报给了朝廷。
皇帝龙颜大悦，在朝会上公开表扬：“朕果然没有看错人，郭子安，实乃国之栋梁！”
郭子安，这个名字，成了大清官场一个传奇。
一个从三甲同进士，起步于八品县丞，却在短短数年内，凭借实干和民心，一路高升的传奇。
而与此同时，他的同科林承源，在京城的路，却走得愈发谨慎。
进入南书房后，他离皇帝更近了，也看得更清了。
他看到了皇帝的勤政，也看到了皇帝的猜忌。
他看到了朝堂上的歌舞升平，也看到了盛世之下的暗流涌动。
他学会了如何写出最华丽的奏章，却很少再敢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。
他学会了如何在各个派系之间周旋，却感觉自己离当初那个想“盖尽人间不平事”的少年，越来越远。
他时常会想起郭子安。
那个在地方上，干得热火朝天的同科。
他心中，甚至有些羡慕。
翰林院，南书房，听起来是天下读书人最向往的地方。
可身处其中，他才发现，这里更像一个华丽的牢笼。
他们这些所谓的“天子近臣”，不过是皇帝手中最精美的笔，负责将皇帝的意志，描绘成最动听的华章。
他们可以影响皇帝的决策吗？
可以，但微乎其微。
更多的时候，他们只是在执行，在粉饰。
真正的权力，永远掌握在皇帝一人手中。
这天，他处理完公务，走出紫禁城。
夕阳的余晖，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他看到一个从江南来的商队，正在和京城的百姓，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凤阳府的故事。
“你们是没见过那位郭青天啊！那真是活菩萨！”
“他修的那个大堤，叫‘郭公堤’，比前朝修的还结实！”
林承源站在人群外，静静地听着。
他的心中，百感交集。
同是及第，同为天子门生。
一个在京城，一个在地方。
一个入翰林，一个任小官。
当初，他以为自己是走向云端的那一个，而郭子安是坠入泥潭的那一个。
可如今看来，谁又说得清，哪条路，才是真正的阳关大道呢？
06
时光荏苒，又是十年过去。
郭子安的仕途，一路高歌猛进。
他从凤阳知府，升任安徽巡抚，再到两江总督，成了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。
他所到之处，无不政绩斐然。
清吏治，平冤狱，兴农桑，办教育。
“郭青天”的名号，早已不仅仅局限于凤阳一地，而是传遍了整个江南。
他成了大清官场中，清流一派的旗帜性人物。
而林承源，也按部就班地升迁。
他从翰林院出来后，历任国子监祭酒、内阁学士，最终升任礼部尚书，位列九卿。
他成了京官中的翘楚，皇帝面前的红人。
他做事滴水不漏，为人谦和圆融，在朝中几乎没有任何政敌。
他和郭子安，一个在内，一个在外，遥相呼应，被时人誉为“同科双璧”。
然而，只有林承源自己知道，他这个“尚书”，当得有多么心累。
他每天都在处理着无数繁文缛节，参加着各种言不由衷的朝会和宴请。
他的生活，被一张巨大的、名为“规矩”的网，牢牢束缚着。
他不能行差踏错一步，不能说错一句话。
因为有无数双眼睛，在盯着他这个位置。
他时常会收到郭子安从地方上寄来的信。
信中，郭子安会兴致勃勃地跟他讨论某个水利工程的细节，或是某项新农作物的推广情况。
字里行间，充满了实干的激情和改造世界的热忱。
每一次读郭子安的信，林承源都仿佛能闻到江南那片土地上，泥土的芬芳。
那是他久违了的，真实的味道。
乾隆五十年，皇帝准备举办千叟宴，以彰显自己的文治武功和仁德爱民。
这是一场规模空前的盛会。
林承源作为礼部尚书，是这场盛会的主要操办者。
他为此耗费了无数心血，从宴会的礼仪、菜单，到邀请的宾客名单，每一个细节，都亲自过问，力求完美。
郭子安也作为地方大员的代表，奉诏回京，参加千叟宴。
这是他们时隔十多年后，第一次正式的会面。
在礼部衙门，林承源见到了风尘仆仆的郭子安。
岁月在郭子安的脸上，刻下了风霜的痕迹。
他的皮肤黝黑，双手粗糙，穿着一身朴素的官服，看起来，更像一个常年在田间地头奔波的老农，而不像一位权倾一方的总督。
但他的那双眼睛，却比年少时更加明亮、更加有神。
那是一种洞悉世事、却依然怀有赤子之心的清澈。
两人相见，没有过多的客套。
郭子安看着林承源案头上堆积如山的繁琐文书，笑着摇了摇头。
“承源兄，你这日子，过得可比我苦多了。”
林承源苦笑一声：“子安兄，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。你在地方上，天高皇帝远，大权在握，一言九鼎。我这个尚书，看似风光，实则处处掣肘，不过是个高级的办事员罢了。”
这番话，是他压抑在心底多年的肺腑之言。
郭子安却正色道：“承源兄，此言差矣。”
“你在朝中，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，为我们这些在外的臣子，挡住了多少明枪暗箭，争取了多少宝贵的钱粮和政策。没有你，我郭子安在江南，寸步难行。”
“你我二人，不过是分工不同罢了。你在庙堂之高，我在江湖之远，共同的目的，都是为了这大清的江山社稷。何来苦乐之分？”
郭子安的一番话，让林承源心中豁然开朗。
是啊，他怎么忘了。
这些年，他利用自己在朝中的影响力，不知替郭子安解决了多少难题。
每当有言官弹劾郭子安行事“乖张”，是他据理力争。
每当郭子安需要朝廷拨款赈灾，是他奔走呼号。
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官场中随波逐流，却不知，在不经意间，他也成了郭子安那份轰轰烈烈事业的，一部分。
两人相视一笑，多年的隔阂与误解，在这一刻，烟消云散。
他们终于明白了，当年那场科举，那场决定了他们不同起点的分配，或许并非偶然，也并非完全是所谓的“潜规则”作祟。
一个国家的治理，既需要像郭子安这样，扎根基层，锐意进取的实干家。
也需要像林承源这样，稳坐中枢，长袖善舞的协调者。
翰林院，看重的是一个人的学识、才情和可塑性，培养的是未来的中枢大脑。
而外放地方，考验的则是一个人的坚韧、担当和实践能力，锤炼的是帝国的坚实臂膀。
同是天子门生，并无高下之分，只是岗位的不同。
真正的区别，不在于起点在哪里，而在于，无论身处何地，是否都能坚守本心，为国为民。
想通了这一点，林承源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。
他心中那座名为“翰林”的围城，轰然倒塌。
07
千叟宴如期举行。
场面之盛大，气氛之热烈，史所罕见。
林承源作为总司仪，站在丹陛之下，看着白发苍苍的老者们，在皇恩浩荡中，感激涕零。
他的心中，却异常平静。
他知道，这繁华盛世的背后，有无数像郭子安一样的人，在默默地支撑。
宴会结束后，皇帝单独召见了郭子安和林承源。
在温暖的养心殿里，卸下了君臣的威仪，更像是三个老友在闲话家常。
皇帝问起了郭子安在江南的种种趣事。
郭子安也一改往日的拘谨，将自己如何与刁民斗智，如何与乡绅周旋的故事，讲得绘声绘色。
皇帝听得哈哈大笑。
最后，他看向林承源，意有所指地说道：“林爱卿，你看，朕当初的安排，可有错？”
林承源和郭子安对视一眼，同时跪倒在地。
“皇上圣明。”
是啊，圣明。
或许，从一开始，这位洞悉人性的君王，就看出了他们二人不同的特质。
他知道，林承源的圆融通达，适合在京城复杂的政治生态中生存。
他也知道，郭子安的刚直不阿，只有放到地方的广阔天地里，才能最大程度地发挥他的才能，让他去“盖尽人间不平事”。
一场看似由家世、人脉、考卷风格决定的命运，背后，其实是最高统治者对人才的最优配置。
所谓的“入翰林”与“任地方”，并非简单的荣辱升降，而是一盘经过精密计算的棋。
每一个人，都是棋子。
但优秀的棋手，会让每一颗棋子，都落在最适合它的位置上，发挥出最大的价值。
当然，这盘棋中，也不乏有被错放的棋子，有被遗忘的棋子，更有无数连上棋盘资格都没有的，芸芸众生。
但至少，对于郭子安和林承源而言，他们是幸运的。
他们遇到了一个懂得如何使用他们的棋手。
从养心殿出来，已是深夜。
漫天星斗，璀璨夺目。
两人并肩走在空旷的宫道上。
“子安，你后悔过吗？”林承源忽然问道。
“后悔什么？”
“后悔当初，没有像我一样，留在京城。”
郭子安笑了，他指着远处的一片黑暗，说道：“承源兄，你看那片黑暗里，有万家灯火。我每到一个地方，能让那里的灯火，比从前更亮一些，我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“京城的灯火虽亮，但点亮它的，是皇上。而江南的万家灯火，有我的一份功劳。这，就是我的翰林院。”
林承源停下脚步，怔怔地看着他。
他终于明白了，郭子安心中的那片天地，远比他想象的要广阔。
翰林，又岂是只能在翰林院里？
心怀天下，处处皆是翰林。
此后经年，郭子安最终官至体仁阁大学士，成了真正的“相国”。
而林承源，则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，一直做到了告老还乡。
他没有再追求更高的权位，而是选择做一名纯粹的“文臣”，修订礼法，编撰史书，为这个时代，留下了厚重的文化注脚。
他们两人，用一生，回答了那个困扰了无数读书人的问题。
同是及第，为何有的入翰林，有的任地方？
答案，或许就在于此。
天子门生，真正的含义，不是成为皇帝的近臣，而是成为国家的栋梁。
无论身在何处，以何种方式。
只要能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，生活得更好一些。
那便是，不负十年寒窗，不负圣贤文章。
本篇故事为虚构内容，如有雷同纯属巧合，采用文学创作手法，融合历史传说与民间故事元素。故事中的人物对话、情节发展均为虚构创作，不代表真实历史事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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